论王维山水诗的“净” 梁诗宸
【摘要】王维山水诗“净”的艺术特点很突出,主要表现在山水诗的描写对象、主观心绪、艺术手法上。从禅宗的角度来理解,这既是借用修禅过程中清扫心性的方法为艺术创作做准备,又是呈现禅悟境界的手段。在欣赏过程中,读者首先需要进入净心静虑的预备情绪,进而依靠直觉感受自然之美,最终净化心灵、臻于禅悟之境。 【关键词】王维 净 禅宗 山水诗
The Cleanliness in Wang Wei’s Scenic Poems 【Abstract】Wang Wei’s scenic poems evoke a feeling of cleanliness, which is illustrated in their subject, his mental state and his writing techniques. In the perspective of Zen, it’s because Wang Wei borrowed the meditation theory to clean his mind before writing, and use his writing to deliver the Zen statement of enlightenment. When reading these poems, the reader need to clean their mind as preparation, feel its beauty by intuition, and finally purify their soul as well as approximate Zen epiphany. 【Key Word】Wang Wei, cleanliness, Zen, scenic poems
历代不少评论者都注意到,王维山水诗中“净”的美感很突出,尤其是以《辋川集》为代表的后期山水诗,以及其他山水诗、其他诗中描写山水的杰出句子,大多有一种清净逼真、澡雪精神、洗练浑融的洁净感,并被评论者们归纳为清、幽、静、空等韵致。例如唐代司空图认为王维诗“澄澹精致”;宋代胡寅《和王维三首》写道:“何须风月三千首,已洗尘埃一寸心”;宋朝舒岳祥评其“清妍”,马端临指出“维诗清逸”,陆时雍在其《诗镜总览》中写道“摩诘写色清微”,《诗人玉屑》评王维诗如“秋水芙蕖,倚风自笑”;《诗源辩体》称摩诘七言律诗有一类“淘洗澄净者”;清贺贻孙认为“诗中之洁,独推王维”[1]。当代葛兆光指出王维诗歌“幽深清远”、“清净恬淡”,袁行霈评其“静逸明秀”,罗宗强认为其诗经过净化和提纯,有一种“单纯明净的美”[2],谢思炜认为“有意在自然观照中寻找‘安心’、‘净心’的门径”[3]等。然而王维诗中的“净”,到底有何表现、为何呈现、如何欣赏呢?
一、 王维“净”的艺术分析
1. 客体的净 王维山水诗歌的洁净感,首先来自于诗歌所描写自然对象的洁净。 在部分诗中,王维直接用“净”来描述整个画面,如“新晴原野旷,极目无氛垢”(《新晴野望》)、“塞阔山河净,天长云树微” (《送崔兴宗》)、“寒空法云地,秋色净居天”(《过卢员外宅看饭僧共题》)等。而对青、白两色的热衷,更是为其山水涂上了一层洁净淡雅的味道,例如“青皋丽已净,绿树郁如浮”(《黄花川》)、“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终南山》)、“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欹湖》)。 但更多情况下,他常用雨、日光、泉水、霜寒、水面倒影等来为描摹的自然景色提供一个洁净背景。以写雨为例,杜甫“细雨鱼儿出”(《水槛遣心》)、韦应物“春潮带雨晚来急”(《滁州西涧》)、孟浩然“疏雨滴梧桐”(《省试骐骥长鸣》)、李商隐“红楼隔雨相望冷”(《春雨》)等,大多把雨作为饱蘸情绪的景象,而王维写雨的优秀作品,却多用雨屏蔽嘈杂、净化声色感受,或为雨后的空阔、清晰景色扫清视线,例如“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辋川别业》)、“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秋夜独坐》)、“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渭城曲》)、“山中一半雨,树杪百重泉”(《送梓州李使君》)等,这些雨幕似乎给了读者一个停顿,以清理此刻脑海中的图景和意识流碎片、唤醒心底清晰的体验。再如,“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归嵩山作》)用夕阳洗净了整个画面,“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过香积寺》)用阳光创造清净的冷色调背景,与此类似,“草白霭繁霜,木衰澄清月”(《冬夜书怀》)、“清冬见远山,积雪凝苍翠”(《赠从弟司库员外絿》)的寒冷感也使视野干净、清晰、辽远;“北垞湖水北,杂树映朱栏”( 《北坨》)以倒影写树,则仿佛用湖水洗净了杂树。 除此之外,王维选用山水意象也大多明丽、清晰、无尘垢,如云、月、空翠、露、鸟、松风,而少写地面、少人迹与人喧等,自然声音也简单而清远,例如“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谷静惟松响,山深无鸟声”(《游感化寺》),这些意象显得很干净,而其视觉、听觉、触感等也是转瞬即逝、难以把握、似有似无,因此留给人的只是欲辩忘言的短暂感受,感受完毕,心又回到空空如也的干净状态。而主观的这种干净状态,正是王维洁净风格的另一个特点。
2. 意识、情绪的剥离 诗歌创作的过程需要意识的参与,诗歌呈现的内容也反映了作者的思想与情绪。然而王维山水诗中,这两类主观痕迹似乎都被抹净了。他既不像谢灵运那样费力地去寻找、观察、描摹外界之美,也不像孟浩然、韦应物那样泛起任何烦恼和感慨,不露议论、理想的痕迹……也就是好像没有人为思想的参与。 一方面,王维的山水多为直观体验而来而非主观策划,因而多为动态感受而非静态刻镂,例如同样写云,谢灵运“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似乎是站在一个角度仔细观摩以后的描绘,但王维的“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过香积寺》),则更像是不经意间让洁净的音声画面从四面八方映入内心,亦如“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山居秋暝》)、“当轩对樽酒,四面芙蓉开”(《临湖亭》)这样的句子,在一瞬间让人不由自主地被浸濡其中,自然灵妙,如在目前、如在耳畔。 另一方面,大多数写景诗歌都寄予了作者不同的思想、情绪,包括惜时、怀人与思乡、仕途不顺、忧怀天下等,例如张若虚“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春江花月夜》),韦应物“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秋夜寄丘二十二员外》),孟浩然“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宿建德江》),杜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等。而与此不同,王维山水诗中却罕见人的思想与情绪的痕迹,而更多是随物自由、不加思考的“净观”,例如: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 在这芙蓉花自开自落的画面中,诗人并不外加任何抒情议论的文字,只是扫空心灵,进而契入大自然永恒、超然的美。
3. 干净利落的艺术手法 王维熟谙绘画技巧,并被认为是文人水墨画的奠基者[5]。洗练的绘画技巧与敏锐的修辞能力结合,使得王维诗歌能够以干净简洁的笔墨,表现出清晰的细节与空阔的全景,即王维在论画时所说的“颇探幽微,妙悟者不在多言”、“咫尺之图,写千里之景”[4:489]。在写细节时,王维善于精选一个局部特征,画龙点睛地呈现对象,例如“嫩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山居即事》)。而在描写远景和全景之时,王维纯熟化用绘画的线条与留白技巧,例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仅用一横一圆在无边沙漠上勾勒出主景并留下大片的空白,它激活想象、呼唤起潜意识里已经有的图示,故能真境逼而神境生。清晰的细节、干净的线条与留白,使得王维的诗中没有杂笔而显得简洁、匀整、有序。苏轼评论王维之画,云“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王维吴道子画》),而他的诗也展现了与此类似的清晰与明净。 另一方面,王维山水之净还在于对浑融技巧的把握。一首或一句诗中出现的意象、声音色调都非常简单,并善于捕捉瞬间却永恒的动态,这使得景与心纯净相融,似乎充盈整个空间和耳目,并贯穿了过去、现在与未来,例如王维的《鹿柴》云: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而裴迪也有一首同题作品: 日夕见寒山,便为独往客。不知松林事,但有麏麚迹。[4:244] 两相对照之下,王维诗无滞无碍、不枝不蔓、浑融洁净的特点不言而喻。这样的特点,在王维《辋川集》作品中尤其突出,如《孟城坳》、《茱萸沂》、《斤竹林》、《白石滩》、《栾家獭》、《南坨》等。 简而言之,王维大多杰出的山水作品中,景净、心净、笔净。王夫之曾在《古诗评选》中提出,中国山水诗善于“以追光摄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而王维能够超越“尽人”之情,大概即得益于这种“净”为“通天”之境扫清道路。实际上,这种洗净的艺术特点,正与王维的宗教观念相生相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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