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王维洁净诗风背后的禅宗“净”观
王维的洁净诗风,虽然必然受陶渊明、谢灵运等山水诗传统影响,也是自身高洁人格的映现,但对王维山水诗的创作影响最大的,无疑是以“净土”为核心概念的佛教理念,因而王维受禅宗影响的山水诗也被称为“禅意山水诗”(1)。 佛教的最终目标“涅槃”,指的正是解脱一切垢染、得“清净自性”;王维自幼熏习佛法,并在中年选择皈依了禅宗。大多学者都认同王维皈依的是南禅宗,同时与北禅宗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南禅北禅同源于“东山法门”,其强调修“清净禅”,认为禅悟就是悟解法相、心得明净(2)。整个获得禅悟的过程,在《大般若经》当中被归纳为九个阶段,即“九次第定(3)”,在这九个阶段中,为逐步契入空无“禅定”状态提供准备心绪的,正是使心境归于平静和清净的禅修过程,即因“静”至“净”。北禅与南禅创始人神秀、慧能各有一则著名的四句偈,呈现禅悟与“净”的关系: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北禅,神秀)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南禅,慧能) 神秀与慧能都用“镜”比喻本来“心性”(亦即上文提到的“清净心”、“清净自性”),获得这一本来心性即“禅悟”。不同的是,神秀强调的是这面镜子需要常常清扫,才能够去尘见性;而慧能强调这面镜子本身是洁净无尘的,观到它的本来面目便得到禅悟。据此,我们可以这样解读王维洁净山水的禅思背景: 一方面,王维通过清扫心境来为诗歌创作提供准备心绪。正如苏轼所说“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送参廖师》),诗歌创作可以借用禅道的净心过程而使得杂念去除、感官更灵敏、思维清净而畅达、创作灵思如泉涌。常年修禅的王维必定要无数次进入这一准备心绪,使之成为习惯,并转借而成为其诗歌创作的一个准备心绪,正如明人许学夷在其《诗源辨体》中云:“摩诘胸中滓秽净尽,而境与趣合,故其诗妙至此尔。[1]”萧丽华教授也认为,“王维许多视野囧迥绝、听动入微的作品,得禅坐之助是可以肯定的[6]”。 另一方面,众所周知,王维后期杰出山水诗开创的空前意境,包含了佛教禅悟境界,但佛教禅宗认为禅悟无法言传、只能体验,那么王维如何表现此禅悟境界呢?禅宗用“镜”来比喻每一个人本来的心性,王维从中汲取了“审象于净心”的诗歌创作理念,他的杰出山水诗作正如干净的镜子,以最深的心源去映照造化之象,因而这些诗能引导读者在欣赏过程中观象、观心,进而趋近净心见性的禅悟体验。“禅悟”并不在于诗中阐释,而在于读者欣赏诗的过程中探寻;诗只是承载心性的媒介、指示禅悟的手段。至于到达禅悟之境到底见到什么,王维虽没有明言,但我们知道王维常用“空”、“无生”等来表示它的存在。正如王维通过“暗入商山路,樵人不可知”(《斤竹岭》)、“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酬张少府》)等诗句所透露的那样,其诗虽不能“穷通理”,但是可以指示“入浦深”的道路。 禅宗为王维洁净诗风提供了思想背景,禅的超脱与诗的才华凝聚在王维身上,使他开创了充满神韵的禅意山水诗、拓展了中国山水诗的表现范围,自王维开始,佛教洁净的山水逐渐与儒家人格化的山水、道教清新的山水并立成为三种典型山水诗风格。这种风格在后世不断被师法和发展,例如同样深受禅宗影响的苏轼,也表明了类似的创作与审美观念:“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7]”;而宗白华认为“(山水诗)是中国人艺术心灵与宇宙意象‘两镜相人’互摄互映的华严境界”,并借用冠九《都转心庵词》序把中国诗歌意境概括为“其何以澄观一心而腾踔万象。是故词之为境也,空潭印月,上下一澈,屏知识也。清馨出尘,妙香远闻,参净因也。鸟鸣珠箔,群花自落,超圆觉也”[8],不难看出与王维一脉相承并扩大范围的“净”观烙印。
三、 王维“净”诗的欣赏层次
王维的洁净山水诗扫净了一条幽深僻静的道路,在欣赏过程中,我们可以由这三个方面逐次领悟其诗之妙:
1. 进入净心静虑的“预备情绪” 首先,读者需要清扫知觉和概念,进入罗曼•英伽登所说的“预备情绪”。在《审美经验与审美对象》中英伽登解释说,“预备情绪”的出现“首先中断了关于周围物质世界的事物中的‘正常的’经验和活动。在此之前吸引着我们,对我们十分重要的东西突然失去了重要性,变得无足轻重。我们会停止(虽然这停止可能是短暂的一瞬)正在进行的活动”[9]。具体到阅读王维山水诗,王维在《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中云:“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所谓的“天机清妙者”是指自性清净的人,宗白华进一步解释为:“这微妙的境地不是机械的学习和探试可以获得,而是在一切天机的培养,在活泼泼的天机飞跃而又凝神寂照的体验中突然涌现出来的”[8]。也就是说,要想和作者王维一样领略景物之美,读者在欣赏前也需要净心静虑、全神贯注、物我两忘,使得内心开放、空虚、泰然,然后既不需意志和欲念,也不生起概念和思考,只是聚精会神地直观感受。
2.依靠直觉感受自然之美 进入清净的心绪以后,才能进一步品味王维笔下的清净自然。王维诗扫清了纷芜杂乱,留下的是有序与和谐之美,或鲜丽明净、或萧索淡然。读者在欣赏过程中,通过反复吟咏玩味而激活想象中的直观体验,产生亲切、愉悦之感。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借香菱之口表达了此阅读体验: “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象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象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10]” 此处,香菱没有接受过系统教育,无法借用名理的媒介来理解诗,但她却获得了王维诗的真髓和美感,此即依靠直觉的体悟。
3.净化心灵、臻于禅悟 在反复与王维山水诗进行交流的过程中,读者洗涤自我,进而整个地断除烦恼所附着的自我本体、契入不可言传的无限,从而获得超越意识层的语言、逻辑、经验壁垒的思想自由,进入潜意识、宗教的超验感受,趋近禅悟境界。不少禅悟者曾试图描述禅悟的感受,例如铃木大拙说:“整个心智活动现在都以一种新的格调来作用,而这比你以往所经历到的任何事情都更使你满足、和平、快乐。生命的调子改变了,在禅之中有着使生命更新的东西。春花更美,山溪更为清澈[11]”。而深入阅读王维山水诗的过程中,读者也会被激发类似的感受,相信这也是王维禅意山水诗试图传递给读者的言外之意。 在欣赏过程中,不同读者所好、所至之境各异,例如年轻人可能领略到“云蒸霞蔚”的净丽、直观,老年人则领略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的净淡、理趣,旅行爱好者着眼于耳闻目见的明净自然,佛禅研习者则索求其诗背后的清净妙悟……站在不同的欣赏角度,个人的艺术审美境界、思想境界都会得到提升,而这也是王维山水诗的不竭魅力之所在。
【注释】: (1)皮述民在《王维探论》一书中认为,王维涉佛的诗作,分为直言的“佛理诗”(如《游感化寺》)和暗示的“禅意诗”(如《辛夷坞》),前期很多山水诗中并存这两种诗句(例如《过香积寺》),后期则涌现了更多不言佛理的精湛“禅意诗”;萧驰在《如来清净禅与王维晚期山水小品》中称之为“禅境诗”。本文所分析的涉禅诗作均指“禅意诗”(禅境诗)。 (2)孙昌武、张节末、皮述民等学者均持此见,详见孙昌武所作“王维的佛教信仰与诗歌创作”、张节末“纯粹看与纯粹听——论王维山水小诗的意境美学及其禅学、诗学史背景”、皮述民《王维探论》等。但萧驰教授认为,王维晚期皈依南禅宗的观点难以成立,并在《如来清净禅与王维晚期山水小品》一文中详细阐明了其理由。 (3)《大般若经》“有九次第定。谓离欲恶不善法。有寻有伺离生喜乐。入初静虑具足住。是初定。寻伺寂静内等净心一趣性。无寻无伺定生喜乐。入第二静虑具足住。是第二定。离喜住舍具念正知身受乐圣说住舍具念乐住。入第三静虑具足住。是第三定。断乐断苦先喜忧没不苦不乐舍念清净。入第四静虑具足住。是第四定。超一切色想灭有对想不思惟种种想。入无边空。空无边处具足住。是第五定。超一切空无边处。入无边识。识无边处具足住。是第六定。超一切识无边处。入无所有。无所有处具足住。是第七定。超一切无所有处。入非想非非想处具足住。是第八定。超一切非想非非想处。入灭想受定具足住。是第九定。”
【参考文献】: [1]陈伯海.唐诗汇评[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277-280. [2]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第二卷:197,200. [3]葛兆光.禅宗与中国文化[M].台北:天宇出版社.1988:127-140. [4]马百泉.王维——文人水墨画的奠基者[J]. 美与时代,2004(11). [5]王维.王右丞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6]萧丽华. 从王维到苏轼——诗歌与禅学交会的黄金时代[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13:120. [7]苏东坡.黄州安国寺记/苏轼文集(第一二卷),北京:中华书局.1986. [8]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宗白华全集(第2卷).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331. [9]童庆炳.新编文学理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257. [10]曹雪芹,高鹗.红楼梦(第四十八回)[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11]铃木大拙.禅与心理分析[M].海口:海南出版社.2012: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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